探望

辰靜雙這時候來，便是大大地救了鐘靈。

他大步流星地進來，已不覆第一次來時那匆匆的樣子，衣冠端正，行止從容，免了這些人的禮，就徑自坐到了宋如玥身邊。

宋如玥嘴裏咬了咬楊梅核，不肯開口。

既然她不肯開口，辰靜雙只好哄道：“我……方才，知道消息的時候，正在議事。議完了，就來找你了。”

明月低垂著眼，默不作聲地取了那枚楊梅核，默不作聲地退回來，祈禱那二人一時都成了瞎子，看不見自己。那二人也真乖巧，只沈默對視。終於，辰靜雙嘆了口氣：“你們方才在說什麽，怎麽這樣看著我？”

“說到天鐵營。”宋如玥還是那樣直勾勾地看他，“子信，天鐵營沒了一半。”

歸庭一戰，辰靜雙已經得知了。聽了這話，他心裏一緊，卻也無從安慰，只得摸了摸她頭發，道：“到底林榮還活著，夏林和莫恒也在，往後……天鐵營的根基還在。青璋，你放心。”

宋如玥道：“茍易的死，是我的錯。”

辰靜雙柔聲問：“怎麽這麽說？”

——還能怎麽說？是她錯信了皇兄！

辰靜雙一眼就能看出她在想什麽，竟笑了，捏了捏她的臉：“動手殺人者不是你，下令殺人者也不是你。”

宋如玥原本還使勁憋著情緒，見他一笑，忽然就憋不住了，就像有座冰山在她眼裏化開，化成了止不住的淚水：“父皇留給我的天鐵營……”

四大統領，一個被她親手送到皇兄處，慘遭毒手；六百將士，三百在她的指揮下，葬身火海。

辰靜雙道：“宋玠殺人，與你無關。他既然狠了這個心，那麽哪怕是你親自去，恐怕也無濟於事的。歸庭一戰，我們都聽了戰報，誰也想不到薩仁竟不惜炸了歸庭、竟真能炸了歸庭。青璋，薩仁本就對你了如指掌，就連謝時都承認，哪怕他在場，未必能做得更好。這裏沒有你的錯，也並非你無能。”

他還是那樣耐心，溫柔而細致，一邊勸慰她，一邊用指腹揉去她的眼淚，和從前一般無二。可宋如玥想著自己騙了他，以為自己仍把他蒙在鼓裏，竟愈想愈愧疚，哭道：“這不一樣……”

她哭得嘴唇發白，胸口似被巨石壓住：“他們……他們因我而死，還有你，子信……”

辰靜雙微微一悸：“我？”

“皇兄……皇兄與你結盟，是我一力促成。若非如此，外祖……外祖何至於如此！”

說到孟衡，辰靜雙也心口一滯：“……等你身子好些，隨我一起去給外祖敬柱香吧。還有那些戰死的將士，總歸，都是有心人。”

宋如玥連連點頭。

“宋玠手段多端，哪怕不結盟，也總有別的法子。這事，分明是我，我若再早一點接回外祖，也不至於今日……外祖麽，他素來珍愛你，與珍愛阿阮是一般的，必然不會怪你。青璋……”他慢慢說完，手指也漸漸捋到了宋如玥發梢，看著她，笑了一聲，“你怕什麽？莫非，還有別的事瞞我？”

有的。

可是宋如玥下意識道：“沒有。”

辰靜雙又問：“宋玠已經一路追打過來，眼下辰國境內一片雞飛狗跳。先前，宋珪與你見面，你們有沒有說到什麽……要緊的事，你想告訴我的？”

宋如玥硬著頭皮，仍道：“沒有。”

兩位皇兄，疼她寵她，十六年之久。何況，玉璽本是父皇的東西……

辰靜雙看著她的神色愈發柔和，但在沒人能看見的地方，他默默攥緊了一把汗。

到了這時候，她仍為宋玠瞞著玉璽的事。

他最後忍不住問：“青璋，若真有那麽一日，你兩位皇兄和我不能兩存，你會害我嗎？”

“——我當然不會！”

宋如玥脫口而出，說得太急、太迫切，以至於她幾乎坐起了身，又旋即被腰腹傷口重重釘了回去，疼出了滿頭冷汗：“我……我如何會害你！”

若平時她牽動傷口，辰靜雙早就急了。他會親手把宋如玥按回去，不知所措地喊人醫治，一邊怕，一邊心疼得滿嘴數落，一邊還要在旁邊看著人處理，生生牽動一副鐵石心腸。可今日，他一動未動，只看著宋如玥。

他的表情，假得像面具一樣。是和宋如玥先前一般，把所有的心思都往下壓，壓到不見天日處，好像就可以忘了。

他看著宋如玥的眼睛，唇角還留著春風般的笑意，眼底卻莫名的悲切。

“鐘靈。”他偏頭喚了一聲，“你……你來看看她。”

鐘靈也只好像方才的明月一般，默默上前，努力撇去自己的存在感。

辰靜雙看了片刻，見宋如玥雖然疼得說不出話，可傷口沒有裂，便道：“好好伺候你們將軍。”

他轉身要走，誰知，宋如玥忽然伸手，攥著救命稻草般，攥住了他衣角。

他心裏忽然騰起一線希望，聲音都抖了：“……青璋？”

卻只聽那孽障氣若游絲：

“皇兄……是沖我而來。再養幾日，我……還要領兵。”

辰靜雙握住她那只手，掰開，罵道：“胡鬧！”

這一回，好像恐怕再被誰攥住要害，他走得頭也不回。

-

宋如玥雖然有事瞞了辰靜雙，辰靜雙卻並沒有騙她。

自從碧瑤大軍轉戰宮州，辰靜雙也從平遼轉道，直取宮州。彼時燕穆二國已經收兵，如今領兵與他們相抗的，正是謝時等人。

宋玠也的確是沖著宋如玥而來。他並沒有急著排兵布陣，只遣人向辰軍傳話：“聽聞辰軍有位碧瑤將軍，方才滅了西淩，旋即又奔襲千裏，馳援宮州。如此人物，不知本王可否有幸一見？”

碧瑤重傷回京的事，並不為人知。謝時看過也就罷了，並沒有回應。

次日，宋玠又傳信：“見不到碧瑤，也罷了。可辰王妃是本王親妹，本王已到了宮州，總該叫她出來與長兄一敘吧？想來，兄妹間說些話，何須幹戈！”

甘慈以“王妃身份貴重，我等需向宮內請旨”為由，拖了數日，雙方已在暗暗鬥法。直至五日後，圖窮匕見，兵刃相接。

雙方互有勝負。辰恭雖對下屬有“宋玠戰敗即可殺之”的旨，但宋玠仗著先皇子的身份，小勝小負，另有說法，總不至於。

最重要的是，他屢出奇計，不僅在謝時手下周旋不敗，還數次挫傷了辰軍筋骨，與城內幾人打得有來有回，實在看不出不忠不誠的端倪。

這消息，當然也傳到了燕國。

當時，燕鳴梧正在設宴款待史維等辰國使臣，聽了這消息，不懷好意地笑了。

可惜他皮相上佳，俯瞰眾生的心態堅不可摧，傲慢幾乎至於磊落，這一笑，只像是聽說了什麽螻蟻打架的逸聞。他當即向史維舉杯：“孤，聽說過一樁趣事。這事涉及甚廣、害人頗多，短短數年之間，竟使得親者刀劍相向、君臣反目成仇，可事中各人，又各有各人的理。聽說你是個伶俐人，不妨替本王斷一斷？”

史維不知道他又憋了什麽壞水，深吸一口氣，起身道：“願為燕王殿下解憂。”

燕鳴梧含笑道：“孤聽聞一家俠客，持有一件能號令武林的小玩意兒。後來有人殺上門去，倉促之間，父親就把這東西交給了小女兒。小女兒趁亂出逃，嫁都嫁出去了許多年，不料兄長忽然帶著父親遺言，要拿回當年信物。但這麽多年……武林早已不是當年的武林，當年聽命的人，如今也未必肯聽命，誰不想自己做一回主？就這樣，那小女兒不敢對夫婿說實話，東西，也陰差陽錯，一時沒能交到兄長的手上。再後來，本王也不知怎麽，又聽說那兄長忽然投靠了當年的仇家，與小女兒的夫家結下了人命官司……你說，這兄長究竟是如何作想？這小女兒，又能怎樣權衡？至於那位好夫婿，若想向外人求援，又該拿出怎樣的誠意呢？”

但凡長了耳朵的，都知道他說的是什麽。

但他又偏不明說。

史維：“……”

他單知道自己會被刁難，卻沒想到自己會被這麽刁難。想了想，他道：“那兄長背後，想來另有隱情，我們外人，自然不得而知。小女兒則是懷璧其罪，依外臣看，事情到了這地步，各方各有考量，反而她的權衡，成了最不要緊的事了。至於那位夫婿向外人求援……外臣鬥膽，恐怕這也難一概而論。”

燕鳴梧似笑非笑、一言不發，非要把他看得冷汗涔涔。也是他不知輕重，前次史維出使，他幾乎扒了史維一層皮，史維雖然就此得了他的賞識，可也終身落下了“見著燕鳴梧就渾身發毛”的病根兒。

史維決定說點什麽，來安撫自己心裏那個快要窒息了的小人。他再次深呼吸，堪堪穩住話音：“敢問殿下，被這位夫婿求援之人，可曾與這夫婿沾親帶故，或是俠名遠播，還是……只是個平平無奇的凡夫俗子？”

跟燕鳴梧說話，就要這樣，往他的癢處痛紮下去。史維說完微微擡眼，偷偷瞧見燕鳴梧那神叨叨的笑容果然有了點人氣兒，心中才好歹定了幾分。

燕鳴梧：“此話，怎講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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